学术探论 | 洪惟仁:音变的过程与动机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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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术探论 | 洪惟仁:
音变的过程与动机(下)
三、音变的动机
语言学研究的目的,无论是社会方言学、地理方言学或历史语言学的研究,不止在呈现事实,更高的境界是能够从语言普遍性的立场对语言现象提出合理的解释。
这一节尝试解释“入”字头为什么会趋于崩溃,为什么会发生“入归柳”音变,j-变体为什么会从泉州方言开始扩散等问题提出解释。
我在拙著(洪惟仁2003)第六章讨论“入”字头的衰退,认为这有两个可能的原因:一是语音有标性,一是结构完整性。这两个音变的理由具有人类语言音变的普遍性,我们以此解释「入归柳」音变的动机。
(1)有效性效应
所谓“有标性”(markedness)就是不自然(unnatural)、不容易发音,在音位对立中需要标示的音韵特征。有标音在世界的语言中较不受欢迎,在地理上的分布范围比较有限,在历史上容易发生音变。
语音的有标性可以从世界语言的采用率得到印证,如UPSID的统计 (Maddieson 1984)显示:清擦音[s]、[ʃ]都蛮受欢迎的,但浊擦音[z]/ [ʒ]却不受欢迎。世界的语言只有约1/3的语言有清擦音和浊擦音相配,2/3的语言浊擦音出现空音。可见没有浊擦音跟清擦音配对是世界语言普遍的现象。
人类有趋难避易的趋向。表现在历史音变也一样,有标音向无标音变化是普遍的趋向。汉语音韵史上全浊音清化正是因为这个动机,莆田话进一步把闽南语由鼻音衍化的浊音再清化,也是由于这个动机。
由此来看闽南语的“入”字头 j- ,它的音值不论是浊塞擦音[dz]或浊擦音[z]都是有标音,有标音变成比较无目标塞音l-[d]是自然的趋势。因为有标音的动机而产生音变的作用,叫做“有标音效应”(markedness effect)。
(2)结构完整性效应
除此之外我们还要还要考虑“结构完整性”的动机。闽南语的声母清单中,三个发音部位都有塞音,且都有浊音。但塞擦音和擦音只有舌冠音(coronal)孤独地撑着,没有唇音和舌背音相陪衬,形成一大片的空音,缺乏结构的完整性(pattern congruity)。而j-尤其孤独,j-是齿音中唯一的浊音。请看下表:
由上表可见,具有摩擦性的音只有齿音和喉音,而其中最孤独的是j-。齿音中两个清音s和h都是无标音,世界大部分的语言都有这两个清音,但是很少语言有相对的浊音。j-音既有标,又孤立,注定了消失的命运。
结构完整性作为音变的动机,其理由是:孤立的音位,如j-音,即使消失了,只是减少一个音位而已,并没有牵动其他的唇音(labial)序列或舌背音(dorsal,相当于牙音)序列,所以取消j-在结构上的牵累少,音位消失所引起的抵抗力就小。不像塞音,塞音音位有3个序列,如果要取消其中的一个浊塞音,如b清化(devoicing)变成p,会牵动l[d]、g跟着它清化,其抵抗力就会增加到3倍,音变阻力跟着增加3倍。闽南语方言中只有莆田方言发生这样的音变。
泉州方言首先感受到浊齿音的孤立,决定取消“入”字头,浊齿音的存在变成一种音韵上的“限制”(constraint),因而采取“塞音化”(j-[dz]→l[d])的“入归柳”策略。这个策略可以使“入”字头消失,如果采取「擦音化」策略(j-[dz]→j-[z])如漳州方言,那么“入”字头仍然存在,并没有解决结构不完整的问题。这就是为什么泉州方言要采取去“入”字头策略的动机,并且获得大部分泉州方言乃至周边的台湾、厦门、莆田、大田、龙岩等地方言普遍呼应的道理。我把因为结构完整性因素而发生的音变叫做“音韵结构完整性效应”(phonological pattern congruity effect)
四、结论
历史比较语言学所看到的“音变”都是音变的“结果”,没有办法观察到音变的“过程”。观察音变“过程”的任务必须仰赖社会方言学和地理方言来达成。
我们以闽南语“入”字头的研究为例来说明如何观察进行中的变化。所谓“入”字头大约相当于中古声母“日”纽,它本来念成j-[dz/z],但是整个闽南语,无论地理方言学研究或社会方言学研究都显示“入归柳”(j→l)音变的趋势。用萨丕尔(Sapir)的话说,叫做“潮流”(drift)。
我们的社会方言学研究使我们观察到l-变体强大的扩散过程,“入归柳”已经是台湾闽南语“入”字头音变的大趋势。不但如此,我们还观察到“入归柳”的扩散速度和音韵结构有关,阳声韵快于非阳声韵,合口韵快于齐齿韵。
地理方言学的研究使我们观察到“入归柳”音变在闽南话地区扩散的速度比台湾快,台湾相对保守。台湾本岛l-变体的分布区主要是三邑的晋江、惠安移民的后裔。从文献的研究发现,1800年代南安才开始萌芽“入归柳”的结构扩散,1930年代厦门才开始出现l-变体。因此我们推断“入归柳”大肆扩散是二十世纪的事,二百年前l-变体的分布区只限于晋江以东。
本文的论述显示,整个“入”字头的音变“过程”不是靠历史语言学,而是靠社会方言学和地理方言学的研究观察到的。我们不但观察到音变的“过程”,并且也可以预测将来的变化趋向:闽南语的“入”字头可能消失,这呼应了我们所提的音韵拟测第三项基准的要求:“交待音变的历史过程”。因此我们不妨把我们的研究方法叫做“社会地理历史语言学”。
本文音变的“动机”的解释呼应了前文所提的音韵拟测的第五项基准的要求:“动机的解释”;我们根据语言的普遍性原则来解释“入”字头消失的原因:一是“语音有标性”,一是“结构完整性”,这呼应了我们所提的音韵拟测的第五项基准的要求:“合乎语言普遍性”。
(原载《声韵论丛》第18辑,台北:学生书局2014年一版。本刊有删节,个别文字做了技术处理)
(洪惟仁先生[右2]参加在岭南师范学院举办的闽方言研讨会留影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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排版|陈诗微
图片|甘于恩
审读|陈诗微
责任编辑|甘于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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